第一节朗去了之后
漫长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尽管比常年晚,桃花,杏花、玉兰花还是次第开放了。竑的心还是被那个寒冬冰封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驺狗。他搬进了钟毓宫,历代皇太子的寝宫。本来想给他安排别的地方,但他拒绝了。这里是弟弟最后的地方,在这里他能感觉到弟弟好像还在。他可以安慰自己。弥补错过和弟弟在一起的时光。况且,钟毓宫上上下下都是挑选的自己人。“可即便如此,弟弟也还是惨遭了毒手。”
有一段时间,竑完全消沉了。每天躲在房间里喝酒,不醉不休。他只让大黑陪伴他。大黑是一条獒犬,从小就跟着朗。大黑非常聪明,了解主人的一切心理活动,连一贯讨厌动物的阿摩也对他刮目相看,十分宠他:“大黑就差会说话了。”朗出事后,它一直在灵堂,一步不离。一直到下葬后,大黑就守在坟前,拒绝离开。还是竑到了坟前,陪了大黑两天,之后才将它带回钟毓宫。大黑就只跟着竑,每晚就睡在竑的卧室。竑喝着酒,不时拍拍大黑的头,有时又会捧着它的狗头,跟它自言自语一阵。竑的状况令人非常担忧,皇贵妃天天过来,竑没办法,只能走出屋门,陪着母妃。尽管不说什么,这样做也能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皇上也亲自来过。也破例把他叫到丽正宫,用这事、那事地问他,交给他去办,目的也是为了让他从悲痛中走出来。然而,真正让竑走出来的是老李的密报。
自从被立为皇太子,竑念念不忘的就是追查朗遇害的真相。调查必须暗中进行,不能打草惊蛇。毫无疑问,朗是被人害死的。谁害的?不言自明。只是缺证据,缺细节。慢慢地,他开始走出钟毓宫,履行着皇太子的职责,这对于他驾轻就熟。他也不多说,一切照原样,不做更改。所以跟执掌朝政的冯党并无矛盾。可奇怪的是,他越是低调,越让大臣们感到不安,总觉得他在考察、评判他们。他无暇理会他们。接到老李的密报,竑马上召见了他。老李现在是御林军的副指挥使,专门护卫皇太子的安全。这是皇上特命的。所以,老李可以堂而皇之地见皇太子。竑将他带到密室,留大黑在门口看守。
“殿下,我们收集的东西一共有六件:一块布头,一个刀鞘,一块牌,一个绦子,一颗龙涎香珠子。”老李说着,一件件排摆在桌上。他拿起其中一块布,“这块是在殿下手里发现的。他当时紧紧攥在手心里。我找人到内务府造办处问过,这种衣料是江南织造进贡的,市面上没有。当年一共是进贡了十匹。库里还有七匹。其他三匹,皇上自己用了一匹,丽正宫有一匹。还有一匹在坤宁宫。”竑点头。
老李又拿起那颗珠子,“这是手串上的。龙涎香是贡品,所以,它绝对是从皇宫流出的。”
“宫里每年都要用很多香,但手串却很少,可以查。”
“这把刀鞘是波斯刀的鞘,刀很小,只是随身佩戴之物,很有名。价值百两。京城只有大盛昌一家售卖。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声誉,把每个顾客的名字、家乡地址都记录下来,只是不对外公开。我曾试过,他们大掌柜非常严格,拒绝透露客户的资料。所以,还得通过官府。”
竑点头:“我来想办法。”
“这块牌是一个护身符。上面是药师佛。开始臣也不知是什么,因为上面是佛像,所以到寺庙里去问,才知道这是在暹罗国常见的护身符。这倒可以以此入手。这个绦子是男人用的。问了很多编织高手,他们都说是自制家用,不是市面买的。所以这两件还要费些时间。”
“布料、珠子都跟宫里有关。我这里安排人,你那里也不要停。查刀鞘的事我去找人,等消息出来告诉你。那两件你再慢慢寻找。如果跟宫中关系密切,那范围也不用太大,你说呢?”
“殿下英明。属下想不过就那几家,如果没线索,再扩大范围。”老李走后,竑叫来曹吉祥,交代了要办的事项。曹吉祥顿时觉得肩负重任,皇太子交给他的可不是以前只伺候人的事了。
还有一个人,在他心里至关重要,那就是去疾。朗的事几乎击垮了去疾。既不同于万全的愧疚以至结束生命,也不同于竑的痛苦、自责乃至要扭转乾坤、报仇雪恨。他是彻底地否定了自己。他的才华,学识、教养、他的立身之本,一切的一切,都被他否定了。他觉得自己百无一能,一无是处。是个傻子,蠢材。过去的种种自信完全是一种错觉,幻影、自欺欺人。我有什么呢。我的一切不都是祖宗积的阴德所致吗?。如果不是生在这个家,谁会正眼看我?我就什么都不是!我根本就什么都不是。总觉得是自己天资聪颖,才干过人,总觉的是自己的才华引起了皇上的青睐,别人这麽说,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其实呢,他就是个大笑话。狂妄自大的天大的笑话。这件事充分证明了他就是个平庸之辈。去疾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拒绝见任何人,完全陷入了一种自我封闭的状态。
竑很为好友担心。他请了他好几次,都被回绝了。按礼制,这是不允许的。竑更加担心。思来想去,他决定亲自登门,不请自到。
这是郎出事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俩人久久地拥抱在一起。只不过隔了一个春节,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我一直都觉得这么做是不对的。从心里觉得。可一直不愿承认,一直抱着幻想,以为不会如此。其实,”竑犹豫了一下,“也许我真的是不想当这个皇太子,所以,才这样心甘情愿地配合皇上,父皇选中朗,我心里是窃喜的。这是我的自私。我如果不那么自私,冷静地想想,就不该把皇太子这个危险的担子让朗去挑。是我的自私害了朗。我也是整夜睡不着。我明知道这条路很危险,为什么还要这样走?没别的选择了吗?我知道有风险,可我想只要我小心,把什么事都做好了。他们也不敢怎么样。如果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那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郎。我整夜整夜地想这个问题,我把他推上这条不归路,让他暴露在危险之中,却又想着怎样保护他!我有多愚蠢!”竑一口干下一杯酒,双手捂住了脸,久久地沉默着。
去疾把酒杯斟满。又靠在躺椅上。“殿下,我也很自私。我这个样子,不是因为皇太子殿下,而是因为我自己。”他停了一下,忽然激动起来:“我无法释怀。我们做了那么多安排,防范了那么多,他身边都是我们的人,竟然连他出城都不知道。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为何要这样。连个招呼都不打?可敌人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竟然抓住这个空挡,一击致命!如果我们做的好,就不该出这么大的纰漏。我就是个笨蛋!”去疾说着,一挥手,将身旁书桌上的书,连同桌上的烛台、笔架、铜墨盒、纸、石砚、茶杯、药盏等等统统扫了出去,茶水、药汁四溅,撒了一地。碎瓷片、纸张、书本飞的到处都是。外面的丫鬟赶紧进来,赶紧收拾好,大气不敢出一声。“你们都说我学富五车,过目成诵,那又怎样!二丫,”去疾高声叫着,刚才那个胖胖的小姑娘跑进来,“把书架上那些书统统扔出去,扔水里,用火烧,马上!”
竑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一杯接一杯。等人都出去了,竑落寞地说道:“去疾,你刚才提到他连招呼都不打,这也是让我最难过、最接受不了的。我是不是太忽略他了?我们做的那么多的安排,没有一次征询过他的意见。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和灵灵在一起,却被我拆开了。关于储位,我从来没问过他到底怎么想的。回宫以后,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可他真的需要吗?他真正想要的,我一次也没问过。就让他那么孤独地离开了。他都没想过要把心里话跟我说说。我在他的心里,已经不是他最亲的人了。”竑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总是反反复复地想这些问题:他为什么出门不跟我打个招呼?他为什么不愿把心里话告诉我?那么冷的天,他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原来我根本不了解他。”竑呜呜地哭了。两个被命运重重打击了的男人,互相倾诉着,不管对方在不在听,想不想听。
竑的到访使得去疾恢复了些精神和活力。竑也感到需要个人能一吐心曲,此人非去疾莫属。所以,他不时地造访魏宅。有时带去一坛酒,给去疾带点御膳房他喜欢的食物。有时就喝魏家的酒,给去疾带去一些人参、虫草。喝着酒,聊着天。竑每次都带着大黑。大黑认识去疾,也像郎一样,尊敬去疾。每次看到去疾,大黑就会过来,舔舔他的手,然后乖乖地坐在一旁,就像从前在书房里上课一样,去疾忍不住泪如雨下,不能自己。这时,俩人就默默地坐上一天。竑喝光了酒,就带着大黑走了。就这样,竑和大黑终于把去疾从自我封闭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二殿下最近怎样?”去疾问道。他终于从他那间书房里出来了。他主动去见了竑。竑在原来俩人共同的住处见了他。去疾感慨万端,当初住在这里是为了进宫给郎上课方便。时间过去不到半年,郎不在了竑成了皇太子,他也回家了。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他还有什么作用吗?他的状态由自我否定变成了消极倦怠。
“不要叫二殿下了,叫他花和尚吧。”竑笑道。去疾不明所以。
“他现在是女人、酒一样不少,又多出个拜佛求经。”
“像是他要走的路。”
正说着,阿摩进来了。他也是大变故之后第一次见去疾。万语千言,尽在一笑中。阿摩一进来就抱起了大黑。大黑也依着他,舌头舔着他的脸:“哥,我们是不是该给大黑找个老婆了?”
“不行。大黑已经被劁了。”难以想象,阿摩这样的人,会允许一条狗舔他的脸。
阿摩脸色沉了下来。“可怜的大黑。就算是个畜牲,上天给的也都该用到,享受到。这才是天意。”
竑不说话,他觉得弟弟话里有话。
这也是朗出事后,阿摩第一次到哥哥这里。兄弟俩之间见面只有竑去找他。因为阿摩回避见哥哥。他无法面对哥哥。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正如去疾认定了自己无能,阿摩认定了自己没有尽心尽力地照顾弟弟。哥哥因为种种顾虑,不便多接触朗,而把弟弟交给了自己。可他是怎么做的!他明明支持朗、心疼朗,可他还是帮着大哥劝说朗。没有一个人站在我一边,为我着想。如果朗活着,他肯定会这样质问哥哥。他还有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无法启齿:出事那天,他正和一个叫盼盼的女伶在一起。当太监费尽周折找到他时,他正在和心上人翻云覆雨。一直到了钟毓宫,他还如梦里一般。阿摩无法原谅自己,他一整天都跟盼盼在一起,盼盼为他演唱,他为盼盼吹笛,清歌妙舞,云雨巫山,忘了世间的一切。报应果然来了。事情过去之后,阿摩无法面对盼盼,看见她,他就又想起那个噩梦般的时刻:他身上还带着盼盼的体香和吻痕,面前却是弟弟冰冷的身体,千呼万唤没有回应。直到今天,他仍不敢回想那天的场景。他躲开盼盼,一头扎进别人的怀里。解铃还须系铃人,从女人身上得到的罪恶感还得靠女人为他消除。他又回到了宫里,回到了侍女丛中。
“去疾兄,我正好有个问题要请教。维摩诘所说经上云:色性自空,该如何解?”
去疾意志消沉,“殿下,我对佛理从未研习过。真入不了这不二法门。我且问你,经上说:虎项下金铃何人解的?”
“大众何不道系者解得。一切美好都是禅。女人美好,女人就是禅。你们二位啊,其实缺个解铃之人。”阿摩侃侃而谈。
“解铃人该是谁?”
“女人啊。你们俩都缺女人。我跟你们说,女人可是解忧良方。”
“我赞成。可女人会要了我的命。”
“那你可以逡巡而近之,一染芳泽即可。去疾哥,你家的那个二丫可真不错,胖胖的,很可爱,你一定留住她,等过几年,她长大了,你身体也好了,就可以收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