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柿早已换下校服裙,此刻披散着一头黑发,倚在厨房门边,看老豆像只肥冬瓜,灵活地穿梭于锅灶之间,卖力指挥,不由有些失笑。
但笑归笑。
眼神不经意往旁边客厅沙发一瞟,见那挺拔背影似仍动也不动,专心看着电视,又有些心虚的收回目光。
“爹地啊。”
只趁着父亲颠锅不成,险些闪了老腰,在旁喘着粗气休息,复才冲人招招手。
两父女凑到一堆。
林柿低声道:“你跟我实话实说,外面个靓仔真是你私生子?”
“我跟久霖?”林父的表情像是吃了苍蝇,“你觉得像吗?”
原来他叫久霖。
林柿装作恍然大悟,又托老豆在手心写字,认清哪个久哪个霖,默默将右手背到身后。
嘴上,却仍装作轻松的小声嘟囔着:“说得也是,都说仔似老豆的——我看我家只生得出靓女。”
“我看你是卖花赞花香,不怕丑。”
许父登时被她逗笑,伸手一点她额头。
微微侧过身,见客厅里少年仍无半点分心,显然没注意到这头的窃窃私语,他不知想起什么,又转头拉过扭头欲走的宝贝女。
“不过你记得,刚才我们说的话……阿柿,私下问也就算了。如今年轻人自尊心都重,不能在人前说,知不知道?”
林父虽是临时起意,但显然说得认真。
只是忙着脑子里遣词造句,却没察觉到女儿脸上一晃而过的愧色。
半晌,将人拉得越发靠里。
他一改之前乐呵呵弥勒佛表情,复又耐心叮嘱着:“阿柿,总之你听爹地的话,不要想多,好好同人相处,好不好?久霖这孩子,真的不是像你像的那样,只是我从前朋友……算了,说多你也不知,总之我好好朋友个仔。人家是十几年前偷渡来的同乡,曾经救过你老豆的命,也都一起打拼过好几年,结果刚有起色,就患了癌,折腾了后半辈子,上个月刚过身。”
“至于久霖,是他从前大陆女朋友生的,最早都不知道,还是前两年那女友车祸去世,才有亲戚辗转联系到他,从此每月汇些钱回对岸。结果他死以后,这边的老婆占了全部遗产,我看小孩可怜,老友临死,又只有这么一个愿望,就当做善事,也必须把他接来照顾几年,等读完书、有出息,也算我报答那老兄当年大恩。”
“既然这样,妈咪点解这么大反应?”
“你妈咪……”
林父一提起妻子,顿时忍不住满面愁云。
迟疑许久,才又低声道:“你妈咪说,我给钱就是大恩,不愿意家中多双筷,迟早添麻烦,但我实在是……唉,总之这孩子,真命苦的。私家侦探后来告诉我,说他妈咪也苦,一直以来做楼/凤养家,压力都大,也没人倾诉,于是动辄对他非打即骂……他差点中三就辍学,要是只给钱,把他留在大陆,我怕他妈咪个边的监护人都不给孩子书读。”
虽说如今已是百亿身家,不折不扣的大富豪。
但林父毕竟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当年从汕头游来港岛,最难的时候,三天靠半只馒头过活。这只馒头,正是同样勒紧裤腰带的同乡掰开给他,怎能不念旧恩?
林柿看出父亲说到动情处,怕他激动犯病,急忙伸手拍他肩膀。
“好咯好咯,我又没说不肯,但先说好——妈咪的工作你自己做,她最近不知是否更年期到,连我饮汽水都要指手画脚。”
她说着。
拉过父亲的肥肥胖手,又孩子气地晃悠两下。
“至于其他的,爹地,你就不必担心。”
“你知的嘛!我性格好又靓,边个傻仔会不钟意我……吓!干嘛这副表情?我随口一说的,我、我真冇同人拍过拖啦!”
*
饭后。
林柿鬼鬼祟祟偷跑到厨房,借着拿水果的名义,从冰柜里摸走两瓶冰镇汽水。
一旁收拾灶台的桃姐看在眼里,末了,却还是和许叔对个眼神,默许了她的小聪明行径。
【叩叩。】
不多时,二楼走廊深处,便传来两下敲门声。
她揣着两只玻璃长颈瓶,藏在手肘抱紧,无奈里头久无回应,她被冰得皮肤直发痛,只得又加重力气敲了两下。
“谢久霖,你睡了没?”
这次果然有成效。
没过半分钟,房门便从里打开。
少年高出她一个头,看她时,鸦羽般长睫自然落低,不知从哪带些欧罗巴血统的双眼,眼皮皱痕极深,闭眼亦都分明。不笑时,却莫名带出股说不清的压迫气场。
只可惜,对她这种天生自来熟的乐天派无效。
“你已经换睡衣了?”
林柿只顾着面露惊奇。
看他一身马上就要入睡的打扮,蓝色睡衣也穿出模特般清瘦坠感,又瞥了眼门里挂钟,感叹道:“才八点半诶?这又不是出国,还需要调时差吗?”
说罢。
却也没有静待回应的意思——她早已被那汽水瓶冻得不行,火急火燎,便侧身挤进门里。
等谢久霖反应过来,扭头看去,某人已很是娴熟地将瓶盖一咬、一扭,一把掀开,随即很是大气地,将还冒着冷气的绿色汽水递到他面前。
“喝七喜啦,我请你。”
“……”
“你有冇试过柠七?可惜桃姐今天没做,下次我让她做两杯,趁妈咪不在家再偷偷饮。”
说完,她低头“故技重施”,给自己也开掉一瓶。
边动作着,嘴里也不忘表明来意,咕咕哝哝道:“其实还是要多谢你啊。刚才吃饭,冇同我爹地说下午的事,说了就惨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我讲话都不太过脑,就随口一提——你当我向你赔罪好唔好?以后都是朋友的啦,你要是去汉基读书,我罩你。”
谢久霖:“……”
他看了眼面前汽水瓶。
绿色瓶身,透出似也隐隐冒出绿色的液体,再往下,是她仍紧紧攥着瓶颈等他接过的五指。
指节纤长,指腹白嫩——他极少注意旁人手指,那是无聊的人才做的无聊事。但此刻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双手,别说老茧,就连些微的剐蹭痕迹都没有,从沉默中透出真真正正的贵不可言。
所以。
林柿低着头,错过他唇角几不可闻的一下抽动,说不清讥笑抑或轻蔑。
他没听错吧,谁罩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