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皇帝在发现太子不在宫中时是如何恼怒,那时太子已经带着几个暗卫便出了宫。 至于他到底去了哪,也无人可知。 而西北那处,刚刚经历一场血拼,西北军折去万人,终于撞开了金戎城的大门! 比起贫穷的西寒,列凉这些地方,金戎无疑是城如其名。 金戎是个大城,商贸发达,还有一条通往王城的官道。 而那条官道就是苏海青的目的所在! 若不将金戎打下来,绕道去北夷王城会更费时候,反而给了北夷军缓口气的机会。 而强攻金戎虽然让西北军折了不少人,但此时十几万西北军距离王城只剩下两城之隔! 自他们渡江攻打之日起,已然过了一个月半。 今年的清明也快要到了。 大章的将士们没有不想回家祭祖的。 可他们也晓得,错过这一次,日后也许能都多回家相伴爹娘了。 归心似箭,打起仗也毫不含糊! 西北军入城。 俘虏了不愿归降之人,将百姓都送到了安全的地方,收缴了金戎的公关文牒官印文书……处理完这些巨细之事,苏海青才下令:“将士们,都回去休息吧,落地为营,在金戎养足了精力我们再打赤江!” “是!” “将军还好麽?见你有些疲惫。”尧大生朝她丢来一个水囊。 苏海青揭开盖,仰高了头,咕嘟咕嘟水流进咽喉。她爽快地擦了擦脖颈的水渍,朝他道了声:“谢了。” “客气什么。” “我现在要回去休息了,你回吗?”苏海青朝他挑眉。 尧大生跟上,“走吧。” “嗨呀大生,我怎觉得你最近有些爱粘着我?哈哈哈……” 尧大生叹了口气,“我已经不是你的副手了。不过见你这样累,作为兄弟该关心的自然也不能少。” “嗯,大生,好兄弟!”苏海青举起拳头跟他撞了撞,“哈哈,你让我想起初来西北军的时候了。那会儿人人都看不起我这个矮小子,也就你冷冷淡淡的。” “我没欺负你,但也没跟你要好。” “那可不!你就是一脸旁观,让我很想揍你。心里想着这家伙是不是暗自算计我呢?”说完,苏海青又自己笑起来,“可谁知道最后跟我关系最铁的竟然也是你了。” “还不是你主动挑衅我。”尧大生无奈地看她一眼,眼里饱含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苏海青没怎么注意,只笑说:“我忍不了啊,总觉得你在算计我,闷着脑袋不开腔。我那时恰好心情不爽快,就找你打了一架。结果一拳下去,你那身板硬的我手疼!” 尧大生也练了一副铜皮铁骨,据说是家传的武艺绝学。 但同那个北夷三殿下的又不同。尧大生练得是罡气,有御体的作用。 也难怪那时苏海青一拳下去险些骨头都错位。 “我告诉你啊,我这拳头可金贵着,能叫我揍的那都是厉害人物。不过也只有你这么扛揍了!”她七岁就能一拳把小太子给揍翻呢! 还因为误会他偷窥,捏着拳头追着他跑了好久。 “那你都揍过谁?”尧大生喜欢她这样鲜活的样子。 不似战场上冷厉肃穆的将军,也不似平时稳重大方的老大,就是合该她十二岁的鲜活,带着喜悦,笑容就叫人觉得‘这小子一定很机灵’,爽朗得让人舒心。 苏海青好像想到了谁,高兴地摆了摆手:“不能告诉你。” 尧大生挑眉,“不是兄弟吗?这都不说。” “哈哈哈不说!你若是能耐你就猜!” “安和?”不期然他口中露出一个名字,引来苏海青不可思议地注目。 尧大生心头一重,想说,果然。 “你怎么知道安和?”苏海青疑惑地看他一眼。这是章晟的字,她该从未同人说过的。总觉得这个字叫来很是亲昵,她便私下都这样叫他。可惜那人不在,于是自己就在心里偷偷叫。 乍一听这名字从尧大生嘴里念出来,苏海青心里难免别扭。 尧大生见她神色,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你喝醉时念叨的,我不小心听见了。” “哦……是这样哈?”苏海青干笑一声,“那我没说些什么其他的吧?” 尧大生摇头。 “嗯……那你怎么突然提到安和?想跟我打听?” “若你愿意说的话。” “哈哈,安和吗?今年十三了,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他小时候能被我一拳头打翻在地。” 尧大生注意着她的眼睛,说着‘安和’时,眼里有光,如星辰闪耀。 “你们自小便认识吗?” “嗯,认识好久了。”苏海青缅怀地笑了笑,“他和大生你不同,他脑子很聪明,是我们那里最聪明的。” “你似乎在说我四肢发达脑子笨?” “没有没有,哪儿敢哈哈哈哈……” “苏海青,你喜欢那个安和吗?”尧大生突然问。 这一问,周围骤然就静了下来,苏海青的笑声也夏然而止。 “你这话的意思……” “你醉时说了,长大了要嫁给他。”尧大生直视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拒绝,哪怕是为了羞赧而故意的口是心非。 但苏海青并没有。 她只叹息道:“我就晓得,果然喝酒误事。竟然把这个都告诉你了。那你大约也猜到我是谁了吧?” “嗯,京城人士,苏海青,苏将军家的异姓公主。”尧大生没什么表情。 苏海青像个猴子似的挠了挠脸,“这事儿,大生自己晓得就不要说给旁人听了。这北夷还没打下来,若是因此乱了军心,才真是我的罪过。” “我晓得。” “那咱们回吧?” “好。” 从头到尾,究竟也没说喜欢不喜欢。 尧大生以为她可是刻意避开这话,其实苏海青是真的在那震惊的一瞬间忘了回答。 再者,说不说又如何呢? 尧大生想,我就是再有能耐,将来有一日当上将军,也配不上娶她。 所以,现在便算了。 若是凯旋回京,能见到那位‘安和’……若是那人对她不好,那他……说什么也不放手的。 毕竟她才十二岁。 而她已经来到西北整整四年。 七八岁的情,怎么会有人当真? 晚些,又少不得一壶酒一碟肉作伴。 可惜苏海青上次酒醉错了话,这会儿无论底下士兵怎么劝酒,她也不喝了。 只冲了一壶茶,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有人问她怎了,她只说想歇会儿睡了。 …… 北夷的城里极少有青砖瓦房,他们以帐为屋,以牛马为荤食,以奶酒为饮。 喜欢策马狂奔,喜欢草原与田野。 据说,北夷人是很久以前的游牧民族转化而来的。 有一日他们厌了游牧,便在北夷这片土地上定了居。 他们学习汉人如何耕织,学习通商,如大海纳下百川。但永远不会弯下自己的腿弯朝人下跪,放弃自己民族之志。 大章将士没有勉强这些百姓做什么,哪怕他们已经攻下了他们的城池。 百姓和大章将士都住在营帐里,过于穷苦的还会得到一些吃食。 苏海青透过营帐上的小窗看着外头的场景,很是欣慰。 不一会儿,外头有将士喊她。 “将军,有北夷的百姓找您。” 苏海青诧异地回头:“找我?” 那小将士似乎有些醉了,脸上布着红晕,他挠了挠头:“他说得一口北夷话,我让他说大章话,他就只会将军两个字。我们都晓得您会北夷话……所以……” 苏海青以为出了什么事,便道:“好,我随你去看看。” “唉?不用了,将军,他过来了。” “嗯。”苏海青起身,准备迎人。 一穿着北夷服饰的小子抬头朝她笑了笑。 苏海青手一抖,差点将灯盏落到地上。 “将军??”那小将喊了声。 “没事,你先去喝酒吧。” “是!” 苏海青举高了灯,油灯的晕黄落在那人白皙的脸上,如水波涟漪蕴散开来。 苏海青一瘪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她低声喊:“章晟……” 那小子摘下他戴不熟练的布帽,朝面前男儿装的姑娘应了一声嗯。 “你怎么来了啊?” “来瞧瞧你好不好。”章晟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脸不算光滑,也不糙手,可他就是挺稀罕的。 苏海青放下灯,朝他扑过去。 这一相拥才发现,这个十三的少年,已经比她要高出一些了。 白驹过隙,原来已经整整四次春秋变换。 “我好呢,好着呢……正准备把北夷打下来就回京了。”苏海青突然就委屈起来,也不知怎得,见了人鼻头就开始发酸,想哭。 章晟颔首笑:“我知道,传回来的捷报我都看了的。” “我这次没给你回信,我以为很快就能回了,谁知快两月了,这场战事还没能结束。” “无碍的。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章晟伸手,拥紧了怀里的人。 似乎心里的疲惫,空旷,全部在此刻一扫而空,这四年的思念也似乎终于有了寄托倾诉的地方。 “你怎么会来的,是宫里出事了吗?还是章睿和淑妃又算计你了?”苏海青下意识地便想到那两人。 章晟拉着人坐到铺在地上的干草榻上,微微折腰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我只是累了,和旁人无关。谁想要算计我,如何算计我,这些我都能猜得到。有些厌倦了。” 苏海青的肩膀很窄,怕他不舒坦,便抱着他的头挪到了自己腿上。 一手玩着他干顺柔软的发,一手捏着他的鼻梁骨,问他:“厌倦了什么?宫廷争斗,尔虞我诈?” 章晟被她作弄地痒痒的,想躲,躲不开。便蹭到了她肚子上,笑道:“不是,是厌倦了你不在的日子。” “以前我也不在。你可独自过了几十年。” “是啊,所以如今又要过那样的日子,让人厌烦,焦躁,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对待了。所以我从宫里逃了出来,来见你了。想着,见了你,我一定会一瞬间豁然开朗。”章晟仰头看着姑娘轮廓正好的下颌骨,许是太瘦的缘故,反而带着点尖削,衬出她三分英气。 “这下见了,结果开朗了吗?” “开朗了。” “怎么开朗的?” “就是……想到,我为什么费尽心思掌权,又为什么在尔虞我诈之中挣扎,在阿谀奉承中含笑相待。” “为什么?” “因为我想护你一世无忧啊。”他抬手撩她的头发,“真的,豁然开朗。” 苏海青被他哄得直笑:“你当我是良药么?” “对,那种吃了不苦的良药。” 苏海青皱皱鼻子,“你吃过吗,哪儿有良药不苦口?” 章晟抬手,指尖划过她的下颌,再到喉骨,只觉得曲线漂亮得不可思议。 “没吃过,但很想尝尝。”章晟目光颇带些欲望的暗沉。 他说:“若是回来时恰好你及笄,那我就能娶了你,不必等这么多年了。” “胡说呢,我及笄时人已在西北了,而且那时干枯瘦小,你见了我肯定不喜的。”苏海青哼哼。 “也是,还是这样的苏姑娘好看。”章晟又笑。 今日的笑容多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见了她就想笑,见了她就开怀,见了她就觉得岁月尚好。 他心想,或许不是怦然心动,这种情绪,大抵是得想着她念着她几十年才会有的,细水流长的,甘之如饴的。 苏海青被夸赞,心情也爽快,捏住他在自己脸上作弄的手,歪头笑道:“那这么好看的苏姑娘你要不要娶回家?” “哪儿来的家,苏姑娘在的地方,可不就是章晟的家么?”章晟反问她。 苏海青噗通红了脸,暗道这人可真是会撩拨。 羞过之后,她又抬起头,恰好见他脸上一丝悲意,于是她问他:“你怎么了,果然是宫中出了事吧?” 见她正色,章晟也正经起来:“这一年末时,你满十三,而也是这一年,章睿祸害了安福吧。” 听见安福的名字,苏海青蹙了蹙眉:“是,只是……莫非已经出事了?” “不是,这一次我将章睿囚在了宫里,可惜防不胜防,下手的是淑妃。她给安福下了药,又引了我过去,安福身子好,除了大病一场倒也没什么大碍。” 苏海青松了口气,“我以为安福又……” “你怎么就不怀疑我是否与安福发生了关系?”章晟扬眉,苏姑娘这么信任他的吗? 苏海青嗨呀一声,“且不说安福与你同父异母你未必下得去手,再者……我以为你是嗯嗯来着。” “嗯嗯?” “就是……冷淡,我想,大抵是不能有反应的吧。”苏海青朝他身下瞟了几眼。 “……”章晟只觉得被人在心口狠锤了一下。 郁闷至极。 苏海青见他背过身不想理她,于是笑着又把人扳回来:“我逗你乐呢。干什么生气呀?” “苏海青,你就是欠收拾!”他突然起身,一把将人按倒在榻上,“逗我乐,你看我乐了吗?” 他以前想她,可她早死身故,为了这个女人,他此生未娶,一生过得像个苦行僧似的。 然后世事重来,两人又成了稚龄孩童,谁能对着一个七岁小姑娘起那种心思,他又不是禽兽! 可是现在……竟然叫人怀疑自己那方面冷淡,这实在是…… 苏海青不挣扎,任他压着,还挑衅似的扬眉,似乎在说,你压倒我了,你又能怎样? 章晟只觉得这心里的火苗噼啪一下给点燃了。 目光打量了身下的姑娘一眼,随后又爬了起来,坐到了一边。 苏海青眨眨眼,不满地打趣道:“你还说你不是冷淡?”她想,至少好歹会亲她一下吧。可这厮竟然就爬起来坐过去了? 章晟背对着她,浑身散发‘别理我一刻钟’的气势。 “章晟。” “喂,章晟!” 苏海青眼睛转了转,心道,你还不理我? “章安和!” 章晟这才慢慢转过头来,“怎么?” 哟这脸冷的。 苏海青厚着脸皮靠过去,“我方才逗你呢!你怎么当真生气?” 她服软的语气让章晟心里也跟着一软,“没生气。就是告诉你,并非是冷淡。”他抬手摸她的发,“你才十二呢,还是个孩子。” 苏海青血色涌上脸颊,她抿唇,“我又不是让你此刻跟我做些什么,你想哪儿去了。”说完,又想了想,喃喃道:“那亲一下,亲一下可以吧。” 只有她离京的时候章晟亲过她的额头,轻轻的一下。 她喜欢这样的亲昵。 章晟弯了弯嘴角,“可以。”伸手将她的脸捧到面前,章晟微微侧了下头,双唇相贴。 灼热的呼吸像催情的药,点燃心里的野望。 十二三少年间单薄的亲吻,充满珍惜与思念。 仿佛告诉她,我想你了,苏海青,我想你好久了。 章晟的唇离开的时候,微微抬眼看了她。 苏姑娘不知道何时红了眼眶。 章晟替她掠去那一点的湿润,问:“这是怎么了,一见着我就爱哭。堂堂的苏将军,怎么这么女儿气呢?” 苏海青抱怨,“我也不晓得。在你面前总是流泪,叫你笑话我!” “没呢,哪儿敢笑话你。”章晟把人揽在怀里,长腿将人圈住,笑不自知。 苏海青抬手就要戳他,还说不笑话?! 一把捏住那双带着兵茧的手。 那是一双小巧的手,但能握住这天下十八般的武器,也可握着银枪击杀无数敌兵。如今这双手在 帮他打天下。 嗨,苏姑娘给他打的天下啊。 苏海青瞧他盯着自己的手出神,就多了些羞意。 明明没有他的白皙修长,他却能盯着笑好半晌。 “不好看,你在看什么?” 章晟抬眼,“透过这双手,看你的这四年。”两人面对面地抱住,他紧了紧臂膀,“我心疼我的苏姑娘啦。” 苏海青又低眉顺眼地笑,其实眼里全是张扬地高兴。 “那你要好好珍惜你的苏姑娘啊!” “是啊,一定。” 那夜啊,月照空明,星辰似海。 久别的人儿啊,带着重逢的喜悦,相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