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道声音,我暗叹呜呼哀哉。 毫不理会杨庭云,我抓牢背上包袱,低头继续飞奔。 杨庭云的脚步紧跟上来:“你还跑!” ——被你拎回去可就惨了,不跑我是傻子。 他上来抓住我的肩,我干脆豁出去了,甩下肩上包袱跟他打起来,不出十招,却被他利索地反扭住了胳膊。 杨庭云不屑道:“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跟我过手?” 我挣脱不开,气和怒同时涌上来,大叫道:“你还说你最疼我,凡事都会替我担着,原来都是空话!大骗子杨庭云,我告诉你,就算你把我绑回去,我也不会认命的,我宁愿一头撞死在家里的后墙上,也绝不去做那什么东宫的太子妃!” 猛地一头撞死,先不说屈辱不屈辱,光是想想都格外疼。 我的眼泪不争气,说落就又落下来了。 杨庭云松了手:“哭什么。” 我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泪,哽泣道:“过不多久就要撞死了,先替自己哀哭一场。” 杨庭云忍不住笑出声来:“哭早了。” 我再抹抹泪。 “行了,快收起你的眼泪。”杨庭云捡了地上的包袱,在桥廊下靠坐,手肘搭在栏杆上,一副悠闲模样,“我看见你躲上了别人的马车,家丁都让我打发去别处找了,我是一个人跟过来的,你有什么打算,好好与三哥我说说,我也好权衡着该怎样帮你。” 我突然不哭了,瞪大眼难以置信道:“你……会帮我?” “不然呢?” “你不绑我回去?” 杨庭云撇撇嘴:“这可难说,你要只是耍脾气瞎胡闹,我还是要带你回去的,东宫有不少教习,刚好能治治你这从小到大任性的毛病。” “别呀,别呀!”我惊怕不已,连声求着,挨坐过去攀住他的手臂,“三哥,最好的三哥,我发誓,我用我全部身家性命发誓,我不是耍脾气也不是瞎胡闹!李弘……李弘我真是打死都不能嫁!” “继续说。” “太子他……” 杨庭云是讲道理的人,何况他说了会帮我,我索性心一横,把大顾忌都一一告诉他:“三哥,这么说吧,我不想嫁太子原因有三。第一,太子从小体弱多病,天下杏林好手都在宫廷,可调养了十多年,到现在他还是那副孱弱的模样,连风吹都受不得几许,他的病,我看是治不好了,能活多久都教人担心,我不想将来做寡妇。第二,就算太子长命百岁了,他登基即位就是大唐天子,你见过哪个天子身后只有一个女人的?他肯定会有很多的妃子,我不是个大度的人,我不要跟其他人共一个夫婿,再说后宫女人多了就多是非,以我这心智,斗不过要吃大亏的。第三,第三……” 这第三我该不该说? 杨庭云见我停住,斜睨我一眼:“怎么不说了?” 不知为何,我背上有点发冷:“第三,是武皇后……” 杨庭云挑眉:“皇后?皇后怎么了?你不是很敬服皇后的吗?” 我不自在地站起身来,后背还是泛着凉意:“是,武皇后容颜倾城,是大唐最美丽的女人,她大气雍容,有不输须眉男儿的疏豪风范,是我等小女子可望不可即的一种存在,就好比是天上的日月,可我总觉得……总觉得,像武皇后这样的人,还是不要离得太近为好,她太强势了,甚至比陛下还要能干,这隐隐让我感到不安。” 三哥听罢,沉默良久。 我说:“在先前的宫廷争斗中,武皇后失去了她和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安定思公主,太子李弘是她的长子,皇后同陛下一样,对李弘寄予了很大的期许。你看‘李弘’这个名字,传言太上老君降世化名,应谶当王,陛下早就想好,大唐的江山就是要给他与武皇后的这个长子的,这其中的用意,我一个小小臣女都看得明白,武皇后岂能不知?皇后满心欢喜,非常在意太子,她的母爱里有很大的霸道和掌控,我不想做这种太厉害女人的儿媳。” 三哥微叹:“仙仙,你想得好像有点多了。” “若是为性命着想,想再多都是应该的!”我郑重道,“李弘是武皇后的长子,她爱他胜过一切,万一李弘的身体真的……只怕到那时,连守寡都是奢望,我得被逼殉葬,到地底下去陪他。” “这不行!” 三哥惊骇,猛地站了起来。 我说:“当然不行,要不我拼命跑什么?” 三哥道:“你拿剑那会儿,嘴里说早晚都是死,我听着就不对劲,原来你竟将全部的事情想得如此透彻,看来还好,总归不是个金玉其外的草包。” “我草包?我比谁都聪明好吗?”我张牙舞爪地生气反驳,“只是有些话大逆不道,不能明着说。” “那你有什么打算?” “还能怎么打算,信上不是写得很清楚了?反正你们说我有病,我就顺水推舟,借这由头逃离长安。我人都不在了,又那么可怜,陛下是明君,总不能再追究观国公府什么罪过吧?” 三哥沉思摇头:“你未免天真,将此事想简单了。这江山姓李,寻人布告贴出去,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枉然。” 我不信:“怎么会?我改换妆容,穿上不打眼的衣装,混到普通市井民妇中去,小心不惹祸端,谁能找得到我?” 三哥道:“就算你能躲过去,不会被人发现,难道你就从此不回家,不要爹娘了吗?” 他说到了我的伤心处,我何尝没有想过这些,但入宫十有八_九就是死,不死也是抑制天性穷煎熬,会生不如死,与其如此,我愿意选择在无穷的思念中活着。 人生一场,左右都是为难,前进后退都不得圆满。 我灰心失望,坐下来又捂住脸哭。 三哥过来,搂我在怀里轻声安慰:“小祖宗,我们有话说话,没有办法想办法,求求你别哭行不行?我最见不得你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就全乱了。” 我突然就想起早上他那一跪。 当时剑在我手上,我是真想过一了百了,但内心怕死更想活着,我真的好怕自己一个冲动抹了脖子,骄傲如三哥,从小也没求过爹娘什么,他看我哭,想都不多想,急忙跪下来求爹别叫我伤了自己…… 我心里暖暖的,哭了又笑:“我不知道我的眼泪这么好使。”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 “那我继续哭吧。” “别!停,停住。” 给我擦了泪,三哥无奈长叹,他沉吟片刻后,对我说道:“太子的身体不好,这也是我最大的顾虑,说心里话,我根本不想让你去做这个太子妃,只是皇命难违……” 有足音走上这桥来了。 天色已黑,这桥地处僻静,自当不会再有人经过。 我们在这里说了好些话,大都是不能拿到明面上去的,因此格外忌讳传到六耳。 杨庭云警惕地立身,厉声喝问:“是什么人!” 我亦心惊躲在他身后。 一道颀长的身影慢慢走上桥来。 剑眉,朗目,俊雅的样貌——是他?! 我正愣神,那年轻公子已停下,他看看杨庭云,然后朝我伸出手来:“你的东西落在我车上了。” 一方翠色锦帕包住的物什。 我诧异,回头看看包袱,那锦帕里包的是一些金银和值钱的首饰,是我带出来以作今后之用的,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 杨庭云侧首,与我低语:“这个人好面熟啊……” “长安子弟众多,平日打过照面有何稀奇的。”我说。 我松了戒备,走上去自他手里接过一小包沉甸甸的东西,向他道了谢。 他却不急着走。 我拢着锦帕小包,有些怪疑地抬头看他。 陌生的年轻公子嘴角微带笑意,目光亦正落在我身上:“原来半道劫了在下车马的,竟是准太子妃杨仙儿姑娘。” 我一凛……他知道我的来历和姓名? 三哥比我戒心重,反应也快,他当即拉我在身后,咄咄叱问对方道:“你来多久了?我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 “不算吧,从你们说,不要离皇后太近开始。” “你!” 我下意识拉住要动手的三哥。 陌生公子淡定自处,悠然带了我一眼:“别冲动,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杨仙儿姑娘有诸多忧虑,不愿嫁太子,但私自逃走,并非上上策。依在下拙见,杨国公大可去呈禀陛下,说姑娘早与人许下婚约,帝后英明,太子贤德,自不会强求。” 我与杨庭云对视,俱是眼中生光。 杨庭云道:“这当真是个好法子。” 我想了想,又觉不妥,继续有顾虑:“只是我到哪里去找……” 年轻公子于此时轻然一笑:“我久病不愈,年岁也不小了,家中老父时刻唠叨着要我娶妻,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知杨姑娘是否有意,考虑让在下做这拒婚的挡箭牌,顺道也好解我家中催婚之急?” 闻言我骤然吃惊,细细端详他,他身量虽高却显得单薄,脸色很白却与寻常人的白皙有异,更像是病白,当时在车内,加之天色渐晚,我只注意到他唇红齿白,所以以为他肤色是正常的白,其实他唇色较之普通人,也是过于红了,估计也是因为病症的缘故。 ……啊,说起来,当时我在车内,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药香,只是没有过多在意罢了。 这样好端端一个俊俏的小哥哥,居然也是病的?我惋惜地心想,老天爷真是善妒见不得人好,太可惜了。 我干笑两声:“我和我哥哥说的话,相信你听去了不少吧?我之所以不肯嫁太子,就是因为他体弱,你说你也是个久病之人,我怎么可能还会愿意嫁给你?” 他淡淡说道:“不瞒二位,名医十之有九,都说我活不过三年。” 我惊呼:“啊?三年?” 这般好看的人病着,原本就可惜了,如今又得知他只能活三年,我更加惊诧而痛心——老天爷心肠不要太歹毒啊! 他神色平静无波,不是很在意自己还能活多久,大约是早就看淡了吧。 茫茫的夜色里,有风吹动他的衣袖和他腰间玉佩的穗子,飘飘然甚杳渺,他朝我走近一步,双目里好像落进了星光,幽沉又透亮:“杨姑娘嫁给我,是陪我做戏宽慰老父的心,我不会对姑娘有任何冒犯。重要的是,在我死后,杨姑娘可以另行改嫁,去追寻自己真正所爱之人。” 我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可……可你是谁呀?我都不认得你。” “城南郧国公府,韦真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