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6回 身世之谜(1 / 1)美人夜来首页

【接第16回毒发】    初秋的清晨带着几丝凉意,吹得窗外的小树林沙沙作响,也把院子里盛开的木芙蓉和羊蹄甲的香气吹进了屋子里,整个颂贤堂里都飘着淡淡的香气。    何书瑶昨夜吐了半宿,林言溪让楚荍去给何书瑶送药,楚荍回来后便闷闷不乐,忍着满眶的泪水趴在他的怀里。    楚荍问他:“言溪,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决定,你让下人给她的休书,也不过是一张白纸。你到底是怕她,还是舍不得她?”    林言溪只能说:“你容我再想想。”    闻言,楚荍却是凄凉地笑了:“言溪,刚才我提到那句你怕她时,你气息还未乱,我说到舍不得时,你的心跳声却乱了几拍,我听得一清二楚。”    林言溪不语。    此刻他枕在楚荍的发丝里,鼻息间全是香气。    像第一晚他抱她时,掐在她耳边那朵山谷百合的香气。    只是此时已是七月徂秋,山谷百合也早就谢了。    最美的花期总是极短的,真是令人惋惜。    楚荍的手慢慢地收紧,一子一句地问:“你是不是,对她还有情意?”    楚荍说的这些话,林言溪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他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他问自己,我到底舍不得什么?    究竟是舍不得绣坊,舍不得宅邸,还是舍不得……他第一次见到的何书瑶。    林言溪自己也想不明白。    他在夜里辗转反侧,常常在想,他究竟是如何与何书瑶走到今天这一步。    到底是,最初他被带到何府时就已经注定了往后的结局?    还是他本不应见到在冰天雪地里烧灯笼的何书瑶,也不该怀有一丝恻隐在那个深夜伸手拽住了她的狐裘挽留她?    亦或者,是在那个他离开何府的清晨,他心中明明怀有抗拒,却还是抱留着一丝期待?甚至会在回到淮鹤镇之后请母亲上门提亲,并且在被拒之后的,那个下了滂沱大雨的夜里,何书瑶跋山涉水而来,而他在那一刻,却为何偏偏动了心思——说不清,道不明的,某种心思。    又或者,是他在永熙镇拥有这林府和绣坊之后,顺势而来的那些恭维赞美,让他像被灌醉了一般,沉溺在其中,甚至会无视外人对他“吃软饭”的闲话,甚至能习惯于丫鬟仆役们对他的怠慢和无视。——更甚至于,会忽略了何书瑶。    他开始慢慢回想自己曾经的抱负和志向——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报效朝廷,让林母不在独自在深夜默默垂泪,让林家不必在父亲亡故之后走向如此衰落潦倒的困境。    再然后,他终究,是要娶一位恭顺贤良的妻子,从夫纲,奉姑母,犹宜顺命,专心纺绩,絜齐酒食①,闲时与他焚香操琴,赌书泼茶,是为花好月圆岁月静稳。    再圆满不过。    然而此时此刻,在外人看来已是圆满,而对于他而言,却像泥潭。    他随时能沉下去,沉到最幽深晦暗的潭底,再也爬不上来。    何书瑶从前虽然高傲,脾气大,又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但她也知道爱他,敬他,藏在他的怀里,情深意重地吻他。    楚荍进府之后,何书瑶的高傲就没了,她变成一个爱耍泼的女子,动辄就对他打打骂骂,也会痛揍楚荍,要杀了她。    但凡林言溪来劝她,来阻拦她,她就一股脑儿地把自己的怨恨和委屈全打在林言溪身上——挠他、扇他、骂他,甚至把他的书墨笔画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往常她在林言溪眼中,是个“冰明玉润天然色,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模样,之后就变成了“貌丑不妩媚,坐稳无颠覆”,尤其“貌寝陋,不能远视”。    更甚于“吾视之面容,欲刃之”。    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是在寒冬腊月里,何书瑶怒极攻心,命仆役们挟住林言溪,让他跪在院子里。    林言溪身旁的书童小齐来求情,她让人把他拖到后院就是十个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封住了所有想开口而不敢开口的嘴。    冰雪之中,林言溪跪在院子里,跪足了两个时辰。    他记得那个时候束手站在走廊里的丫鬟和仆役们,他们静悄悄地站在那里,眼睛里平静无澜,像在看任何一个稀松不过的事情。    这些人是何书瑶从何府带出来的人,丝毫不敢对何书瑶说些什么,也丝毫不觉得何书瑶如此做有什么不对。    后来,林言溪想,这些其实都还好。    因为后来的何书瑶,与从前大不相同,变成了一个古怪至极的人。    一切的变故,都起源于那场大火。    林府总共经历过三场大火。    第一场大火烧死了一个丫鬟,第二场大火烧伤了大小姐的脸。    第三场大火烧毁了何书瑶的望春园,她毫发无伤,却三天三夜,没有醒来。    醒来后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府里的人倒是都认得,就是脾气变得越发古怪。    而这火,没有一人知晓究竟是为何会烧起来,又为何没有人去及时扑灭。    整个府里头的人都默契地缄口不语,像是为了守住什么秘密。    那场大火之后一切都变了。    何书瑶从被烧成废墟的望春园里搬到了德春苑,日日闭门不出。从前她明明喜欢剪纸,不喜欢刺绣,如今连擞和针的针法都不知从何习得,绣工令绣坊的丫鬟们都咋舌。    而就是从那场大火之后,林言溪就搬进了颂贤堂,再也没有见过何书瑶一面。    此时听楚荍问他:“你是不是,对她还有情意?”    他没有说话。    他确是有不舍,却不是舍不得何书瑶。    ——这偌大的府邸和生意兴隆的绣坊,全部都是何书瑶的嫁妆。    楚荍柔弱地贴在他怀里,眼中泪光闪烁,她咬着牙想,自己总得试一试,破釜沉舟也好,不试一试,天王老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林言溪沉默着,却见楚荍在他怀里噙着眼泪抬起头来,眼中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言溪啊言溪,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在这边举棋不定凄凄惨惨地过日子,何书瑶早就给你带了绿帽子了!”    林言溪从未听过楚荍用这么大的声量说话,一时微怔。    楚荍咬牙切齿继续道:“你自己做了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还被别人蒙在鼓里面,我先前路过德春苑的时候,亲耳听见那被她带进府的小乞丐叫她娘呢!这些事情,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这些话,像一颗千斤重的石头砸进了林言溪的心里,砸乱了他纷飞的思绪,激起千层浪来。    林言溪睁大了眼,是个十分不可置信的模样,认真道:“楚荍,这种话不可乱说。”    楚荍推开他,一双泪眼在晨光的映照下分外清晰,她举手发誓:“我怎么会乱说?这是我亲耳听到的!那日你送了一张白纸作休书给她,我刚好经过德春苑,听到那被她领进府的小仆童喊她娘,真真切切,分毫不差,我以我死去的娘发誓,若我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必不得好死!”    林言溪此刻有些慌神,只是问:“那你为何不当日便告诉我?为何在今日又选择告诉我?”    楚荍摇头哽咽道:“我怕呀,怕得不得了,萍儿已经得了那么一个下场,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头,整个府里连个能庇护我的人都没有,我说出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林言溪此刻脸色微寒,像结了一层霜,看上去十分可怖。    他攥住楚荍的手,将她狠狠地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她,抱得楚荍浑身的骨头都有些疼。    他贴着楚荍的耳朵,一字一句,慢慢道:“不要怕,若你没有说谎,这事便由我来庇佑你。”    楚荍敏锐地感觉得到,他抱着她的双臂在微微颤抖。    楚荍心想,这是气到浑身发抖,还是怕得浑身发抖呢?    为何,她从林言溪这个颤抖的怀抱中,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但她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寻常男子,会因此事而产生喜悦之情吗?    按本朝例律,无夫奸杖八十,有夫奸杖九十,女子应决杖者,须去衣受杖,更甚于,允私刑,可浸笼。    楚荍心中微微发颤,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嘴唇也微微有些发抖,面色惨白,小心翼翼地问林言溪:“那……馥雍城何老爷那边……”    何家爱女,未必会允许林言溪私下用刑,可闹上官府,下场也只会更加羞愤与难堪。    两难之下,林言溪亦可闭口不提,装作毫不知情,云淡风轻地将此事揭过去。    楚荍拿不准林言溪的意思。    林言溪抱着她,轻声安慰道:“你无须担忧馥雍城。待我查明之后,我自然会向他秉明前因后果,发生这种有辱家门的事,何家人也要顾惜自己的颜面,断不会多加为难。”    秋高气爽,日头正高。    他眼底那些藏在暗处的苔藓,终于在此刻将他完全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