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平在山庄门前来回踱步,她身旁站着五目子和安爷。他们喜欢那只乖巧的小鹿,本是和容平一同等着迎它回来。
“太久了。”容平的语调饱含生涩的忧虑。
五目子盘膝坐下,调息凝神,想要用千里目力寻找。
“你这样既费功夫又伤神,不如让小山和小九去找。”容平招手一挥,小九和小山便出发了。
三人略略安下心来,这两只的速度虽比不上雪鹿,但小山惯于山间奔跑,小九目力极佳,应当很快会有消息。
的确是快极了,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它们便一块儿回来了。小山的低吼声变得烦躁,小九嘴里衔着半截树枝双目烧得通红,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容平接过那半根断枝。
小山认得玉谡的蹄印,估计是循着去路找的,小九目力犀利,这几滴暗红色的血迹洒在枝叶上并不显眼,况且玄骨雪鹿的血液清澄,几乎没有腥味。
容平沾一沾血渍,半干犹凉想是并不很久,该是回来的路上发生的。
血渍不是唯一的证据,血渍上附着一撮白毛才是确凿无疑的证明。玄骨雪鹿的白毛,长在皮肉中的部分却是黑色,只有拔出来后才能看见。
容平仔细闻一闻,又递给五目子细嗅。
五目子分辨气味的能力最强,立刻皱眉:“玉谡虽是灵兽,但不善争斗只会速跑,是有人提前在它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用暗器击伤了它。”
容平语速加快,“给方大夫看看是什么毒。”
“这毒不用问方大夫我都知道,”五目子忿忿说,“这是泡过酒的木梨花根。”
“木梨花?”安爷闻一闻困惑地摇头。
“我们蛇闻不惯木梨花的香味,所以对这种草植有些了解,它的根须泡过酒有麻痹识感的效果,跌打损伤接骨揉筋时可以用来止痛。”
“即是说,没有生命危险?”
“要看用量,重则昏迷几日。”五目子看看枝叶的断口,“凶器不见得锐利,但残余的灵气很强,此人的操控力着实厉害。”
“会是谁?”
“还有谁!肯定是那帮老不死的!”安爷嗤之以鼻,“定是我们劝住了他们一半人,剩下那些以此泄愤,对一只没有攻击性的妖兽下手也是不要脸到家了!”
五目子想想道:“他们若是泄愤,杀了玉谡将尸体留下便是了。用迷药,不使利器,应当是另有图谋。”
容平来回踱步,双手握住腰间荷包:“他们捉住玉谡,这是不是叫做挟持?若如此,所求为何?我们手上有什么东西,灵丹?叶姑娘?”
“不能以物易……”
“管他们想要什么,打趴他们不就行了!把小鹿救回来!”安爷粗声道。
容平和五目子对视一眼,沉思不语。
“怎么?你们害怕打不过?”安爷拍拍胸脯,“老爷子现下伤好了,我随你们一同去!”
容平低声说:“方大夫说了,凡受不生不死地所伤,其气损弱,其力毁半,留着不过十之四五,你的内伤还需调养,修为所剩多少你心里有数。我还担心万一我们离开了,山庄遇袭的话可以应战的人手就不足了。”
五目子点点头,默数几次:“古阳,魔生,仓横前辈,与风师尊,满打满算也就四个,还各个都有点问题。小白,方大夫武斗皆不行,恐怕还得抽手护他们。”
“所以,”安爷小小的眼睛瞪得像两枚鸟蛋,“就不管小鹿死活了?”
五目子看着容平,容平也看着他。
“安爷你留下,我和容平去。”五目子边说边整整全身装备。
“就你们两个恐怕不妥,你们对妖域不熟悉怕是要迷路的。”
容平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羊皮纸展开给安爷看:“这是苔子由画给我们的舆图,标识了他们驻扎的地方。我想先去找他问问。”
五目子不赞成:“他们愿意退出保持中立已是不易,妄想他们帮忙可不行,而且也坏了我们和他们定下的规矩。”
“这我也知道,但剩下那些决意与我们战至最终的老妖名单你也看过,凭我们两个和他们正面交锋没有胜算。”
“你上次不是击退了那个看上去挺厉害的驴妖?”
“一对一我倒是还行,可对方若是一同攻来,”容平咬咬嘴唇,“我的对战经验尚浅,且全力而出的话力量控制不好。”
五目子望一眼安爷:“总之,先去跟大家商量一下。”
说是商量,其余人都明白容平是不可能任由玉谡落于老妖手中不管的。玄骨雪鹿是妖兽也是灵兽,啖其骨肉有助修行。那些老妖若不是为了挟持而是要以它为食,便更是让人焦心不安了。
茗兮脸色暗沉,淡淡说:“于形势,自是按兵不动为好。”说完咳嗽几声躲去窗边喝茶。他侧低着头回避众人的目光。
方大夫正给古阳看诊故而两人都没来。
与风道人摸着胡须:“你们自去你们的不用担忧此处。切记不可恋战,若觉得困难,先退回来从长计议。“
仓横说:“容平多驱些妖兽跟着,若是急难,它们数量多也可抵挡一时。”
容平答应:“怕动静过大,我叫些善飞灵巧的通风报信也方便,过于庞大的还是留在这里驻守好。”
魔生一直盯着茗兮的侧脸没吱声,眼里光影流动若有所思。
容平望着他一会儿。
魔生调转脸对着容平笑笑:“容平记得,真是危险,就不要顾及后果,保护自己和同伴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这么做没错。”
容平一愣,随即重重点头。
白锦绵被炉火熏得灰扑扑的脸上难言不舍:“小五,你一定要当心!可惜我空有灵力不会斗法,关键时刻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的蒲扇整日不离身,斜斜地插在腰间。他俩各自忙碌,除了吃饭时辰,已经许久未曾坐下来插科打诨推搡笑闹。
五目子微笑,竖起拳头砸在他胸口:“你就好好研究你的草木本子,我一个能打就够了!”
容平解下绿色荷包:“吃食在这里你们自个儿拿去,我们速去速回。”
小山依依不舍地跟在容平后头,它知道自己的身躯到哪里都太过显眼,便用乌溜溜的小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在两人头顶盘桓的小九,满是羡慕和渴望。
可容平转头对小九说:“即使变小了,你的气息仍是太重,本身又不是擅长隐匿的种类,还是守在山庄里合适。”
小山瞥一眼停落枝头的小九,指望它帮腔说个话,可九头鸟只是抖抖羽毛望着空空的湖心。
“要是需要,你一定会飞奔过来帮我的是不是?”容平好声好气地哄道,“毕竟除了玉谡,你是所有宝宝里跑得最快的了。”
小山“嗷嗷”叫了两声,鼻孔里喷出比阳光还烈的热气。
容平和五目子一路紧赶慢赶,很快抵达了苔子由他们歇息的地方。
此处是荇晞沚边缘林深幽密,且有不少可作为居所的丘洞,在盛夏里极为阴凉,只是蛇虫极多。容平下意识举起袖子遮挡腥臭气味,五目子倒是觉得温度舒适。
正是午饭时辰,众妖将分头寻获的野食铺开一地,烤鱼、山果、花瓣,还有些看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块。
苔子由看见两人非常意外,立刻问:“出事了?”
众妖对两人投去疑虑戒备的眼神,各自端起吃食散开走远。只有小姨和阿薷坐在近处听他们细说情由。
“我帮不了。”话说到一半,苔子由出言推拒。他咬着焦黑鱼皮再拾起一颗红色果实。“大伙儿不是不感谢那只送药的小鹿,但就我们的立场,已经说好了要保持中立就不该插手。”
容平皱眉:“我并不是想让你帮我们。”
“陪你们去,便是有所偏倚。那边若将我们也视为对立方,我就没法向大伙儿交代了。既然说了旁观,就是不偏向他们也不偏向你们。你看我们歇在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意思,你们在苒彼,他们在檀妄,我们就在荇晞沚。”
苔子由注视着五目子额上的竖瞳:“那鹿毕竟只是只兽类,你们这节骨眼还是顾着自己就好,莫要逞强多事了。”
容平张张口。
小姨说:“上回你能拦住我,拦住老驴头,主要还是因为半个时辰的这个软处,但若十几个相同段位的老妖一起出手就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不要说你们,就算是你们所有人,也不行。山庄的法阵虽高深奥义,但设阵之人却已风烛残年,若众妖齐攻,破阵并非难事。
否则你们一开始就不会诱导我们内部分化以求单打独斗的方式来抵挡了。”
容平和五目子皆是心头一凉,思绪瞬间纷乱起来。
阿薷问:“那只白鹿是你圈养的吗?”
容平摇头:“妖兽们天生天养,我和它们是朋友。”
阿薷笑了:“会想和妖兽做朋友的人也没几个。听说傀子是近乎妖孽的存在,比妖还不受四界待见。或许在你眼里,妖兽是同伴,对于其他妖来说,它们只是禽兽罢了。人可以杀鸡杀牛,妖要杀妖兽也无可厚非。”
容平不语,双手握紧拳头。
五目子见她脸色涨得通红,不知是羞恼还是气愤,他搭住她肩膀,投去了然的目光。
不久之前他们曾经讨论过吃不吃人这个问题,对于这些老妖来说,玉谡就和一匹拉车的马没有区别,不值得大费周折冒险去救。更有可能,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别浪费时间,走!”他小声说。
容平默默站起身,跟在五目子身后,脚步迈得拖沓而沉实。
众妖重又聚拢过来,准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聚餐。
容平闻到一阵栀子花香,是她最喜欢的。
闻香不知何处是,落花千里风满路。
她攥紧的拳头发出“咯咯”的响声。
如瀑的长发被暖风高高托起,轻盈的裙摆拢住了几片不知哪儿飘来的花瓣。
“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亲人报仇,口口声声说要解救龙鱼和落花蹊。可你们难道不晓得,龙鱼它曾经也只是一只和妖兽没有多大区别的灵骑罢了。仙人未曾因它只是兽类而轻贱它,以仙骨相赠答谢它舍身回护之义,落花蹊的村民敬奉龙鱼才有了后来的一方灵土落花蹊。你们当初可曾是为了瞻仰龙鱼而去?分明只是为了一己私利长驻落花蹊,你们的亲友大多也是一般想法。你们何曾真正了解过、爱护过龙鱼和落花蹊,你们有什么资格装作唯一的受害者和正义之士?你们有过道者那般光风霁月物我两空的心胸吗?你们生为妖说四界苛待你们,你们又何尝不是用同样势力的种族之分出身所别对待其他生灵?你们,绝对不可能修成大道的,这就是你们和九姑娘的区别!”
容平喘着气说完一大段话,胸口的窒闷达到顶峰,几欲炸裂。
日光停顿,风声止住,凝固的空气里只有不知适宜的蝉鸣不依不饶。
“哐当!”谁的粗碗摔在地上。
一只,又一只。
众妖撸起袖子呲牙咧嘴面目狰狞。
苔子由举手拦住。
他盯着容平气鼓鼓的脸,望进她明艳绝丽的眼底。
“你,凭什么说我们不如九姑娘?她才是为了成仙忘了廉耻尊严的妖族叛徒!”
五目子架住容平:“别说了,快走!”这么多老妖发怒起来他俩可撑不住。
容平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她抬头看一看远一点的林子,暖风蕴热的枝叶散发出淡淡的焦味。
“因为,九姑娘虽向往大道成仙,却从未想要依靠他人他物寻求捷径。她只是一心一意修着自己的道,只不过那条她以为最正确正统的路通向了错误的地方。她已甘愿领受惩罚,还一直没放弃想要救出你们,不是吗?”
容平激昂坦荡的目光在幽深的阴暗中闪闪发亮,她无所畏惧地盯着那一排排神情阴骛杀气腾腾的老妖,周身像是被阳光点燃的山火炽热滚烫。她不是真的奢望他们帮忙,也不真的惧怕那些捉了玉谡的老妖,她只是认为不该把无辜的生命牵扯进来,她觉得应该为这种行为感到愤怒。
“姑娘,”小姨柔声说,“你即为傀子,怎会不明白世间从不问你的意愿便将你定义的规则?你觉得我们看轻妖兽之命愤然不平,又有谁为我们不平为我们报仇?我们同意旁观不是因为相信你们,只是对你们允诺的抱有一丝希望。你无权苛责我们更多,对错于我们也已经无甚意义。”
容平感到头顶有冰霜降下,瞬间冷却了沸腾的身体。她转身离去。
五目子第一次看见如此激动难抑的容平,咋舌之余心下惴惴不安。今日之事是否会对和老妖们停战的脆弱约定产生影响?他不认为容平错了,但也不得不承认苔子由、小姨和阿薷说的也不无道理。被捉的若是小白,他大约会和容平一般躁狂,可妖兽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他突然明白为何与风师尊和魔生都特别照拂疼惜容平,她天然地恪守着众生无别的信念。这是道者该具备的心境吗?他有些迷惑。牙青爷爷没有教过他,仙山似乎也没有这样的道论。还是说,那已经是更接近于神佛的境界?不仅仅是物我两忘,更是世间万物同宗同源不分他我?
他注视着容平挺拔的背脊。除了血脉天赋不同,傀子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特质呢?
五目子无法清楚地描述,但他好似隐约窥见了傀子不容于世的真正原因。
“仰胡先生不是你们两个可以应付的,你们还是不要贸然前往为好。”小姨声音微冷。
五目子对她抱拳:“多谢前辈劝诫,我们自会小心。”
两人由来路走出,树林以重重斑驳的影子将他们的身形遮遮掩掩。
一地杯盘狼藉,阿薷和小姨默默拾掇。
苔子由攀上一棵老榆树,隐藏在枝叶的间隙里。
小姨装作无意地抬头望一眼。
“小姨,仰胡先生捉那只雪鹿真是为了吃吗?”阿薷沮丧道,“今日一闹,怕是不会再给我们送药了。”
小姨想想,又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测:“恐怕……”
“说嘛,说嘛,小姨你怎么想?”
“依我看,雪鹿只是个诱饵。”
“你的意思是,仰胡先生已经开始计划了?”
“子由和我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小姨望向密林的出口,“少年人很少这么想,他们往往低估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而高估自己珍爱之物的价值。”
“傀子可真够稀奇的,那个少年也挺古怪。”
“不知为何,那个少年的竖瞳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竖瞳不详,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缺陷病症。”
小姨仍是摇头。
苔子由全神贯注地追寻两个少年人的身影,直至他们消失在荇晞沚的尽头。
比起容平,他更好奇那个黝黑少年,和小姨一样,那三只炯炯有神的竖瞳仿佛触发了他记忆中的某种印象。
“蛇类长于嗅而顿于目,这小蛇妖的竖瞳看起来并非疾病反倒像是具有某种异能的感官。怎么回事?”
容平和五目子自然想不到老妖们的盘算,只恨脚程不能更快些,路上他们仓促商量出的计划是,听长辈们的不会有错。到了檀妄,先打探出玉谡的生死再伺机而动。想到玉谡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容平的眼里瞬间喷出火星。
五目子默默跟在她身后,一边担心她的情绪一边估测她的状态。
众所周知,没开智的傀子不辨喜乐不知哀怒,但现在的容平显然已经不是一个全然懵懂的傀子,非要说的话,他觉得她正处于一个既危险又神奇的边缘,近一分或者退一分,仿若乾坤之遥。
妖域真的比仙山大很多,在五目子略感疲乏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舆图所示的那片无名洼地。
为何无名,并非因为毫无殊异。恰恰相反,此处是一片硕大的湿地,因比四周地势略低使水泽积聚成潭,大大小小总有数十处。照说理当鱼虾丰盛,鸟禽成群。却没想,除了植被疯长,草木茂密,随随便便一丛荻苇皆是一人多高的粗壮耸立样外,半只鸟雀都不曾停驻,连路过的都没有。藏在密密匝匝的水杉林中有多个不易发现的由淤泥堆积而成的滩涂便是仅有的歇脚处。那里也没有一丝兽禽停留的痕迹,草木无声,水泽幽静,于是,这片无名洼地安静得让人恐慌。
“是这里。”容平按照舆图仔细比对,“没错。”
五目子用力嗅一嗅:“好奇怪的味道。”
容平四下张望:“宝宝们没有跟上来,明明到处都是树,可鸟儿们似乎很害怕。”
她默念召妖语几遍,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加重了念力再念几遍。终于一只身形如麻雀的灰色小鸟以极快的速度落在容平肩头,它头顶有一根长约三寸麦秆般的细条,乌黑如墨。
“谷昆幺,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容平将脸贴在小鸟头顶的麦秆上。
名曰谷昆幺的鸟抖抖翅膀,将麦秆的顶端抵向容平额间。
容平闭目领受。
弹指一挥的刹那,五目子看见容平头上浮现出一副薄如纱翼的画面,他看不清那画面上有什么,只觉得一阵阴风恍惚吹过。
容平睁开眼,画面消失了,谷昆幺完成任务便倏地再次飞回来时躲避的地方。
“怎么了这是?”五目子问。
容平皱眉:“小五,你知道什么是龙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