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小七一夜没合眼。自诗会后,他对待往来的才子侠士多了几分猜忌,这建康虽还如往常一般平静,但其间涌动着凶险的暗流。那写满诡异之论的天灯不只一个,只是被箭刺穿后烧了,亦或是泡烂在湖中。
如今,不知有几人知晓这件事。万一传到宫中或者王家,还以为是他梅小七捣鬼。
梅小七越想越心慌,他这几日闭门谢客,连城中的铺子都歇了一阵子。
炎炎烈日,蝉声嘶鸣,空荡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由此显得净蓝。凌霄花开在外墙上,一片片,散发着嫣红的气息。
梅小七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嘴里哼着断续的曲子,远处传来小孩的笑语,与蝉声相应和,奏成夏日的曲子。
“爹,那墙上的花在动!”,一个双髻男孩指着外边。
“风吹的——”,梅小七闭眼说。
“爹,花落了一片!”,男孩惊讶道。
“大风刮的”,梅小七温柔地说,“帆儿,去你娘那耍,爹要休息,爹已经很久没休息了——”
男孩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指着墙面大喊,“爹!花里长出个人!”
梅下七两眼一睁,从藤椅上弹起。他定了定心神,朝墙面望去,见一个人影在花中晃动,好似被藤蔓缠住了胳膊。
“帆儿,去找你娘!”,梅小七将男孩扯到跟前,摸了摸他的脑壳,轻声说,“去吧,走小路!”
双髻男孩犹疑了片刻,点点头,往后奔去。
梅小七理了理衣服,他笑吟吟地朝墙面走去,老远就高声拱手道,“不知是哪位君子,青天白日来蔽处赏花?”
男子将匕首插进鞘中,衣袖上还挂着斩断的藤蔓与碎花。他也拱手道,“早闻会主大名,今日拜见,幸甚至哉!”
梅小七瞥了一眼他身后残破的花墙,决心将凌霄花除去,改种荆棘。梅小七收回眼神,又打量起了眼前的男子,衣着简易,器宇轩昂,一双狭长的眼睛十分晶亮。
“少侠怎么称呼?”,梅小七的厌恶一点点散去,好客之心又起。
“贱名不足道,今日来会,是想和梅会主做个桩买卖!”,男子笑道。
梅小七狐疑地盯着男子,面对来人的逼近,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蝉鸣阵阵,听不见人语。暑气升腾,氤氲了假山后的池塘。池塘中开满了亭亭的荷花,粉的,白的,并蒂的,在碧绿的叶上,风举荷摇,清香远溢。
元安公主在宫中赏荷,她心不在焉地盯着池中,鲜艳的花也荡漾在她的眼眸中。自先帝去世后,王敦一直找各种借口要回关内,如今,倒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又听说了打了胜仗,问陛下要兵马辎重。
这是个阴谋。元安公主直截了当地对禀告了陛下,可是年少的帝王依然对王敦抱有幻想。也是,王敦提刀闯进宫闱的时候,司马绍还在晋王府练大字呢!
元安公主不死心,她将自己的担忧告知了几个老臣,得到了他们的认可,他们应许说会在早朝劝说陛下的。老臣欣赏元安公主的智慧,但对她女子参政的行为表示了批评。
为了社稷根基,她也只好保证之后不再参与朝政。没过多久,元安公主对老臣委婉的进谏方式表示不满,劝百讽一,要等司马绍觉醒,那王敦的兵就早已围堵建康了!
元安公主决定自己动手,她在朝堂有了自己的心腹,在后宫也有可操纵的傀儡。至于宫外,那一次又一次奔向关外的刺客从来没有断绝过。
她甚至找了占星台,让他们算了王敦的寿限。占星台的废物算不出来,却算出了王敦子嗣单薄,极可能子孙尽散。
面对王敦的索兵要粮,司马绍听了朝臣的建议,派了监察御史去探查事实。这御史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说是途径狭道,遇匪而亡。
太极殿上,文臣武将列在两旁,司马绍顶着冕旒坐在上面。
“陛下,御史遇刺一案疑点重重,臣请理司介入彻查!”,御史郎霍君上前说道。
司马绍正准备点头,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陛下,眼前更重要的是谁继御史再往关外,西北之军一日不查,一日便不安生!”,荀琮义正言辞道。
“以你之言,我枉死的兄长就无足轻重了?若不彻查,如何担保下一个出关之人的性命?若死因不明,人人畏惧,又有谁肯为朝廷出力!”,霍君气愤道。
司马绍踌躇了一会儿,他看向了许巽,“许卿,你怎么看?”
“哼,陛下,首辅大人还在为刚才的殉葬之争担忧呢!一门心思全扑在姊妹表亲中,哪有精力放在这等小事上!”,大司工丞张耽说道。
“张司丞,敢情是为令姊侍奉先帝的恩赐表示不满?故而在此说些酸话”,大司农丞李幕讥讽道。
许巽回过神来,他朝陛下作揖,起身道,“微臣以为,先选派监察御史,后彻查霍御史一案,若耽误了监察,恐遂了某人的意!”
“好!就依卿言,先选派!”,司马绍激动道,“诸位爱卿,可有推荐?”,司马绍问。
张耽、李幕见没人搭理自个,互相换了一个眼神,耸耸肩回到了列队中。
“孤记得赵、羯之乱时,是陆侯之子出使两地,以救三军的吧?”,司马绍问道。
“禀陛下,确有此事,陆琅之风采,人尽皆知”,一官员回答道。
“那就选派陆候之子陆琅为监察御史,前往戍军巡查!”,司马绍提议道。
“陛下圣明,可是陆琅不会刀剑,此行又危机四伏,不如派些禁卫暗自保护,也算加惠于人!”,尚书郭准道。
“尚书说得再理,孤会考虑的”,司马绍陈恳地说。
“……”
退朝后,许巽走在宽阔的宫道中。众人皆知殉葬一事极为残忍,可为何不劝阻,反而助之呢?
耳畔传来一阵车马声,他转身望去,见一行车马从宫中驶出,宝马香车,仆从百余,这是幸存者,她们将前往山中为先帝守灵。
三日后,一道圣旨送到陆府,司马绍令陆琅以监察御史的身份西行,归来之际准授亭侯,赐千邑。朱氏先是眉开眼笑,要摆宴庆贺,但听了老爷的分析后就开始担忧。
虽然她想要儿子建功立业,但西行去查王敦,这事办不好就是送命呐!刘氏越想越慌,她望着明晃晃的圣旨,怎么看都像是鸩酒和白绫。
“老爷,不若将它还回去吧?”,刘氏悄声道。
“休要胡言!领旨后哪有还回去的道理?”,陆丰盛拍了一下桌子。
“那该如何是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新婚三月,竟要人去送死!这是什么道理?”,刘氏坐不住了,她扭头问侍女,“琳儿不是说回来小住吗?定在了几日?”
“她才在谢家立住脚,你又要生什么事?”,陆丰盛不耐烦了。
“自然是让她想办法救她胞弟!母家强盛,她才能被高看!不然如我一般,母家势力衰微,低眉顺眼,倒不被当人看!”,刘氏怒道。
“你——”,陆丰盛指着刘氏,长叹了一口气,“唉!”
刘氏掰回了一局,她重新落座,等喘息稍平、面色褪红后,她才打破沉寂,问了陆琅近况。
侍女俯身道,“公子每夜饮酒,晌午才醒,醒后策马去了彩楼巷,夜半而还。”
刘氏将茶杯重掷桌案,皱眉道,“少夫人呢?”
侍女迟疑了片刻,回答道,“少夫人辰时起,在花园作画,午憩一个时辰,在楼阁弹琴,稍晚的时候,在庭院与侍女们小酌。”
刘氏冷哼一声,不满道,“他夫妇二人倒是自在,全然没有心肺,府中内外事物都不过问!”
“去请少夫人来!”,刘氏严肃道。她刚入陆府时,哪件事不是过了她的手再施行的,如今倒好,过门三月了,连府中有几人都不知道,这不合陆府的规矩,更不合她的意!
陆丰盛闻言从侧门走了,妇人相闹,这不是他想看见的。
一盏茶的功夫,只听见一声传报,张灼携侍女出现在门前。夜幕将近,两名侍女提灯在前,一名侍女抱着披风在后。
“少夫人请进——”
张灼提裙款款而来,鬓发高挽,斜插一支流珠步摇,纤眉星目,微微含笑。粉裙垂地,白纱挽袖,轻盈地像一只欲飞的鹊儿。
“拜见母亲大人”,张灼问安。
见她礼数齐聚,刘氏的怒气顿时少了一半,再瞧她长得活泼美丽,胸中滞气全然消散,“可用过晚膳?”
“回禀母亲,灼儿已经用过了,母亲可曾膳食?”,张灼问道。
张氏点点头,她指着座子,轻声道,“坐吧,我有件事要说与你听。”
“是”,张灼微微点头,在侍女的侍奉下落了座。
刘氏未语先叹,眼神变得柔和,甚至说有点哀伤,“陛下任子御为监察御史,不日将前往巴东西郡,你夫妇新婚燕尔,至此一别,倒是为难你了。”
“夫君为国为民,妾当体谅,怎敢有怨?”,张灼陈恳地说。
刘氏满意地笑了,笑容未散,愁容又起,“只是此行危险,且不知归期,让人忧愁不已!”
“母亲若担忧,不如让灼儿同行,灼儿不才,只能帮衬些衣食,若夫君不嫌,灼儿愿跟随”,张灼看着刘氏,露出几分期待。
刘氏听了大为感动,她宽慰地笑了,“为母并非此意,西行艰难,何故连累你。为母只愿你二人琴瑟和鸣,相守一生便好。”
对于陆琅无拘放纵的举动,刘氏让张灼多多囿谅,为了补偿她,刘氏将自己珍藏的金钗送了出去。张灼推辞了一番,拗不过,只好收下。
谈话过后,张灼便躬身退下了。路上,侍女乐荷问小姐为何要随公子西行?自结亲以来,就很少见到公子,旁人都说他流连街巷,醉酒笙歌,实在不是个好夫君。
张灼闻之一笑,见月光清凉,池水澄澈,萤火绕朱亭。她开口道,“听闻巴东山水奇绝,我拘束闺中,倒不曾见过”,她摊开掌心,一只萤火虫落到她的手上。
乐荷嗔怨道,“小姐,你怎么整天想着玩乐呀?还好老妇人骂不着我,若在家里,奴婢早就挨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