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俩坐上回市区的大巴,东方鹤还没有提及东方岩交代的事。“我这么问也许冒昧了,但还是很想听听你对爱情和家庭的看法。不知可否?”
“嗯,好。让我想想啊。我很少跟人谈这些,所以我得组织一下语言,好让你更清晰地了解我的看法。是这样的。我觉得可贵的爱情是提炼过后的、经痛苦绝望之火淬炼过后的纯净的宝石,是世间罕有的。我若有幸得到命运的恩宠,用整个灵魂去换一分钟这样的爱也愿意。可我仅仅听说过爱情来过,只在梦中见到过它明亮的脸庞。醒来后,总是找不到梦中富有暗示性的林中小道,我悲伤,只能站在阳光下瞅着紧贴地面的黑影子。我后来想这梦就是我们人为的爱情,而这黑影子啊,就是我们的实际生活。”
“爱情是存在的……”东方鹤低声反驳。
“我不否认爱情的存在。但是明亮和黑暗,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二者的关系。所有我也迟迟没有进入婚姻。其实谁不渴望一个爱自己的人,一个温暖的家,可是想的越多,离那份温暖越远。”
“也许是因为只是停留在想象层面,而拒绝进入实际操作层面吧。”
“是。什么事终须有个开头……”
“我们可以既是施爱者,同时也是被爱者。”
“嗯。”庄禾的思想无法停滞,她明白东方鹤话里的意思,只是要做出一个适合她自己的行动方案:如何去接近第一个身边的、真正想去接近的人?
如何去接近一个人?
东方鹤给哥哥打电话简单说了一下那一天的经历。她没有说抑郁症和抑郁药物的事,她只是告诉哥哥要耐心,也要真正确认自己对待她的感情,如果那份感情只是一时兴起或者因为寂寞、着急、压力,东方鹤甚至劝他就不要再继续纠缠庄禾了。“她是一位非常好,非常值得爱的女人。我确信。”东方鹤最后说。
东方岩听了妹妹的话,心里有了一些概念,他与庄禾的联系既不频繁又保持稳重。庄禾决定给自己一个“开始”,答应跟他先从朋友做起,他们俩人在东方鹤的陪同下,有了第二次吃饭聊天的机会。
东方岩表现得很得体,庄禾也表现出健谈。东方鹤见机说学校有事提前走了,她觉得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就要看他们两个人的了。
在东方岩面前,庄禾坦诚了说了自己对待世界、人生的看法,东方岩被她的赤诚打动,不论她说什么,东方岩都有话接下去,他也许不是顺着你的话说,但他总会将他们正在聊的话题发散开去。庄禾以前跟人交流的时候,不太会说这么多,她总是言简意赅,能一句话说完的绝对不说两句。
“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棵古树,紧挨着家宅。”东方岩突然对庄禾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做了一个诗意的总结。
“原来你也是个诗人。”
“我不是什么诗人。”
“刚才那句话不就是诗吗?”
“刚才那是我的真实感觉,这个画面突然显现在我眼前。是因为你的寂静。”
“嗯,我们身体的感官是最直接的。尤其是视觉和听觉,当然还有味觉记忆。身体首先感知到外界的存在,经过大脑的加工,成为记忆。”
“这话让我想起故乡。”
“你有思乡病啊?”
“有一点。这一年,这个想法一直萦绕不去。我非常想念故乡,想念父母,想念那种安宁。”
“难怪你会选择树来形容我。”
“我喜欢树。我们老家是种苹果的,小时候就跟那些苹果树感觉很亲切。在我们老家的门前,我和我妹妹小时候摘下的树现在都长大了,一直陪伴着我们。我总是忍不住去想象树的根须牢牢抓住了我们家宅的地基,把我们整个包裹起来了。你能想象那画面吗?”
“嗯,我能。我能。我也喜爱静默的事物。它们静默地面对我,我能了解它们生命中隐抑的激情,它们细水长流,把一生慢慢长出叶子,长高大粗壮,春去秋来,嫩芽新叶,落下的叶子又回归到自己脚下的泥土里,它们自身就形成了一个循环。”
庄禾的一席话,让东方岩觉得秋天没有那么伤感了。因为树叶回到了它自身。他不喜欢每一天的黄昏时刻,就像不喜欢秋天一样。每当夏季结尾,初秋的清晨,空旷的道路上,他觉得他与时间和人群都是错开的,他们之间有一个时间差。每个人都在赶路,只有他被季节拖住不愿往前走。他一个人逆行在那条冷风吹来的路上,秋风穿过衣服碰触到他的肌肤,那一刹那他的内心无比脆弱。那是什么东西?夹杂着空气和尘埃,就那样贴近了他的每一寸肌肤,占据了他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他被那种感觉吞噬,全身战栗,蜷缩在被窝里,熬过漫漫长夜。东方岩被自己这种可恨的敏感弄得烦躁起来。秋天的时候他看起来总是乱糟糟的。虽然他自以为掩饰地很好,但东方鹤和忆良能看出来。换季的时候大家的身体和情绪都有些微的不适,东方岩更加明显。
现在,他终于释怀。如果秋天和落叶只是这个循环的毕竟环节,那么他还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呢?他应该等待来年的新芽。
“我总是在黄昏的时候走很多的路,友人将其称之为遥远的散步。路的终点总是那条熟悉的小巷。一家很小的旧书店,昏暗的灯光,淡淡的霉味阵阵扑鼻而来。书店再向深处走,会有一家小饭馆,很小,却很干净,每天的客人总是固定的那几个。我总是在书店打发掉一段时间,虽然那里并没有多少好书,只能说吸引我的就是那独特却不甚浓烈的气味。然后我去饭馆吃晚饭。老板娘有一双可爱的胖胖的手,那双手烧出来的菜是农村的炊烟熏过的味道,令人难以忘怀。每天傍晚,我经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散步之后,就拐进这条小巷这条最常见的朴素的小巷。在我一个人独居的凄惨的风烛残年,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旧书店的老板百无聊懒地陪我度过天黑前最寂寞的幽暗时光,小饭馆的老板娘像接待家人一样地等待我的光临。找到这条小巷是我最后的人生最后的幸福。”
“这是……”
“这是我曾经关于我的未来的想象。庄禾,你是否也做过这样的想象,因为我们迟迟无法遇到那个愿意并且乐意跟我们共度一生的人?”
这是一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庄禾慌乱地看向别处,想要离开。
“我们一直在等待一个灵魂伴侣,一个可以懂我们的人,但是那个人真的到了你眼前的时候,你会认出他吗?你愿意承认你认出了他吗?”
“你觉得我们见过三次,就算是了解了?”
“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就认出了你是那个我想要大胆指认的人。我也一直在确认自己的心,我也怕唐突冒犯了你,就在刚才你说出的那些关于树木的话之后,我可以无比确认我对你的感情了。是。这超乎了我的想象。绝对超乎我的想象。我并不是一个快热型的人,也从未做出如此急切的判断过。但我越来越害怕我们的胆怯和自我保护把我们相隔越来越远,我只是想说出我内心的真情。至于你如何考虑,我会等待你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