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游猎的前一晚还下了一场大雨，翌日天晴，天明净似的，万物都是明晃晃的耀眼。山路蜿蜒，马蹄沾泥，地上印出密密麻麻地辙痕。

司马绍安稳地坐在马车里，他不时掀开帘幕往外看，帘幕一动，外面就响起了尖细的声音，接着一个脑袋朝马车探去。数次之后，司马绍没有在掀车帘了。

他闭上眼睛回顾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从太子到晋主，这皇位来得轻而易举。越容易得到的东西也就越易失去，司马绍略感焦虑。此时马车一阵晃动，他险些摔倒。

外面传来马夫规训马儿的声音。司马绍定了定心神，又闭上了眼睛。恍惚间，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欢快肆意，不受拘束。

“马内侍，外面怎么了？”，司马绍问。

“回禀陛下，是永平郡主”，内侍答道。

她也来了。司马绍觉得这马车闷人，也想出去骑马。

内侍劝阻不动，只好牵出一匹精良的马来伺候。司马绍踩镫上马，握缰驱马，他要跟上前方如风飞逝的影子，可惜马儿稳健如磐石，蜗速前行。

日光明媚，山野烂漫。金阿彩快活地在御道上跑马，她单手扯缰，空出手去摘路边的野花，将花插在马头上。

“谁家的疯丫头？！”，谢免的衣摆上被溅了泥，他握着缰绳怒斥道。一天的好心情都被这该死的臭泥给毁了。

“应该是永平郡主，女眷中也就她的马术最好！”，小厮赞叹道。

谢免眯着眼睛，永平郡主，不就是一个选不上妃子的乡野丫头吗！他记起了王家拼酒的事儿，若不是她招惹在先，他又怎会丢脸于众。想到这里，他不免伤心，他那可怜的姐姐殒命在了王府，如今旧恨未除，又嫁过去了一个妹妹！

“她同谁一道来的？”，谢免忍泪问。

“刁大公子”，小厮道。

“大傻子？哼，一家子莽夫，大傻子，二黑子，还好没有女儿，不然嫁谁谁倒霉！”，谢免耸肩道。他低头瞥见衣摆上的泥，又朝队伍前面望去。

“驾——”，谢免扬鞭快马。一向是他走在别人前面，岂能让女子赶了先。

不到半个时辰，谢免已经赶上了金阿彩，他不由分说地要挤道超越。

见到是谢免，金阿彩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她念着家书，抑制着愤怒的情绪。可一见谢免那无耻的嘴脸，她脑海一片空白，克制没有了，大局也没有了。

“驾——”，金阿彩挥鞭，压低俯冲，轻而易举地反超谢免。她要像甩肮脏之物一样把谢免远远的甩在身后。

谢免瞪圆了眼睛，也不甘示弱的猛挥马鞭，将马腚抽得通红。

“吁——”，谢免急着扯缰，马儿翘起前蹄，在原地蹦跶了几下，马主人失衡摔下了马。

谢免呆呆地坐在泥里，怒发冲冠，抬腿就要踹马，后腰的疼痛让他放弃了这一行为。他扶着腰，看着地上拦路的树干。好哇，金阿彩胆敢折枝害命！

他也不跑马了，索性坐在树干上等陛下的队伍到来好参奏她一本！

天子仪仗到达西山行宫之时已经接近日暮，树林里的鸟雀受了惊，纷纷朝天上飞去，几尽遮住了夕阳。

司马绍最终没能追上阿彩，倒是在半路上遇到了谢免，听了几句阿彩的坏话，他应许说要给谢免主持公道。见谢免退下后，他才回到了马车中，心里一阵惆怅。

行宫建在西山脚下，随山势起伏。虽至日暮，但武将兴致不减，他们请求去山中猎鸟，好为陛下添味。

司马绍应许了，派了禁卫保护他们的安危。

这时，又有人要讨个彩头。司马绍让人从府库里拿出一对飞鹤仙云白玉环，所猎最多者可获此宝。

众人都很高兴，纷纷牵马握弓往山上奔去。

“许卿，你留下来陪孤说话”，司马绍望着山间的落日，眼底倒映着温温余晖。

二人入行宫内小憩，侍女奉茶，小厮添香。

“许卿，你说——何谓圆满？”，司马绍问。他未满二十就已经坐到了天下间最高的位置，本应该满足、快乐，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许巽思忖片刻，答道，“陛下，人心如渊，难测，难满。敢问陛下，如何满深渊，填欲壑？”

司马绍紧握着茶杯，黯然神伤，“你在谴责孤欲壑难填…”

许巽下席叩首道，“臣知罪。”

“起来吧，闲谈而已，不必拘礼”，司马绍抬手道。

许巽又回到了坐席上，缓缓说道，“陛下，盈盈之月可满深渊，珍惜眼前之物可心满，意足。不追远，无妄念。”

“眼前之物”，司马绍念道。他点点头，是啊，他应该珍惜已经拥有的东西，不该奢求不是自己的东西。可他是天子，天下万物难道不该都属于他吗？

“许卿，孤是天子，天下万物皆已是孤所有，对否？”，司马绍问。

许巽手心出了汗，他抬头看了司马绍一眼，然后低眉说，“陛下所云之天下是何处？建康，南郡，还是洛中？”，天下早已四分五裂，万物散于九州，他希望这少年天子不只是贪心，也该有野心。

司马绍愣住了，他直愣愣地盯着许巽。

许巽见对方不语，又离席叩首于地。

过了一会儿，司马绍才叹息道，“北伐，先皇北伐未果，孤，也要北伐了。许卿，孤不喜欢打仗——”，司马绍指着自己的心口说。

许巽跪在地上说，“战争残酷，若不得已，臣也不愿看到战火掠城。陛下宽心，这几年羯人遇荒，没有足够的粮草兵马，尚且不能自保，如何再来侵扰晋土呢？”

司马绍灵机一动，“许卿请起，我们何不趁机反击呢？收复失地，还都洛阳！”

许巽没有起身，他怕自己又因僭言而赔罪，还不如直接跪在地上说。“陛下，北伐事大，还需再议。”

这时，门外穿了禀告声，说是刁赫等人已经带着猎物下山了，请求陛下出来一定胜负。

许巽跟着司马绍出了外殿，见院子里堆着许多笼子，里面关着颜色各异的鸟雀，大笼子里还有狐狸、麋鹿，细篾笼子里盘着几条蛇，花纹繁复……

“回禀陛下，谢小侯爷所猎在此，鸟雀五只，狐狸一只；这是郡主所猎，野鸡两只，麋鹿一只；此为刁大人所猎，雁雀三只，蟒蛇两条，野猪一只…”

司马绍指问，为何要猎蟒蛇。

刁赫说，要做剑鞘、琴头，还可以做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