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人边哭边说,同时不停地瞅着大龙:“来这里第二年云娘就出生了。说来也巧,从云娘出生以后,我就再也没怀上过,我是天天想夜夜盼,我就盼着能找到你,能见到你,后来我们回过泰安两趟,专门去找你,可是打听到的人给俺说,你姥娘死了,你也不知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我哪里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你,这真是天缘巧合呀,这是上天成全咱们呀!”
夫人这声泪俱下的诉说,其实满嘴谎言。比如说,她说宋江杀她,真实情况是:十八年前那个晚上,她看到宋江招文袋里有梁山贼寇的信、信中说给他一百两黄金后,就以报官要挟、狮子大开口向宋江索要钱财,最后逼得宋江怒火中烧用刀捅了她。她说是张文远救她,实际是她看中了比宋江年轻帅气的张文远,背着宋江跟张文远相好,那晚张文远其实是去跟她私会才巧遇她被杀害;她说张文远带她离开泰安是怕被宋江追杀,后来又多次去泰安找寻儿子未果,其实是张文远不想要宋江的儿子,才哄骗大龙姥娘、将出生几个月的大龙交由姥娘抚养,二人离开泰安后便杳无音讯,一次也没去泰安找过祖孙二人。
她如此编造谎言,自然有她的道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是土匪头子,若让他知道了真情,他会去镇上把丈夫杀了,甚至会波及到她和张文远的女儿云娘。看着大龙沉浸在了极度的悲痛之中,她知道自己的一番诉说,不但巧妙地掩盖了真相,也点燃了大龙对亲爹的愤怒之火,同时还保护了她们一家三口。
此时,一向坚强的大龙已经哭成了泪人。这夫人也在哭。只有云娘,没有哭出声,拉着大龙和娘的手说:“娘,我找到哥哥了,你给我找到哥哥了。咱终于团圆了。往后咱们就在一起。”接着又问大龙:“你能把我爹接上山来吗?”
不等大龙回答,夫人就说:“云娘啊,这事先别急,你爹他愿不愿意来呀?你想,大龙是宋江的儿子,大龙又走了这条道,你爹他给来吗?”
云娘一下涨红了脸,说:“那怎么办?我找到了哥哥,就丢了爹,怎么办?”
大龙说:“这样吧,你别着急,咱们待几天一起去看你爹,一并跟他商量商量,看他愿不愿意来,听听他的意见再作决定?”
云娘毕竟才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孩子,没有那么缜密的思维和周详的考虑,听了大龙的话,就点了点头。
这时候,夫人也不哭了,就又给大龙说,“你娘我原来的名字啊,叫婆媳,惜是珍惜的惜。你姥爷和姥娘就我一个孩子,给我起这个名字就是表明要珍惜我啊。他们是真疼惜我,我理当尽孝。可你姥娘死了我都不知道,打从我们离开泰安,就再也没见到她。大龙你离开泰安之后,你姥娘的情况你可知道?”
大龙说,“姥娘把我送到爷爷家,她给我爷爷说,她是我姥姥托付的一个女人,我爷爷管了她一顿饭,她就回泰安了。后来,我从爷爷家逃出来,专门回到泰安城去找过我姥娘,这才知道,我姥娘是因为得了重病,是肺痨,已经没法治了,才把我送回爷爷家去的,她怕我在外边受苦。她送下我,回到泰安城,不到半个月就走了。幸亏我姥娘的人缘好,当时在蒿里山那里住着的邻居发送了她……。”
大龙含泪说完了,娘又哭了一阵子。云娘眼里汪着泪,半蹲在娘的面前,不时地给娘擦泪。屋里一时又陷入了静默,只听到三人的抽泣声。
找到了亲娘,大龙自然是感到从没有过的高兴和幸福。可与此同时,心里又复杂的很。亲娘是找到了,可对亲爹的憎恨却加重了。从打听老爹说娘被官军杀死之后,大龙就对官府产生了强烈的憎恨情绪,发誓要在自己有了能力之后,一定要将杀死母亲的那个官府捣毁砸烂,为娘报仇雪恨。他誓将青崖寨做大做强的动力,很大程度就来自这种心理。只要把青崖寨做大做强了,就有了为娘报仇的资本和能力。前几天,又出了被武安县官军弄死六个弟兄的事,他对官府的憎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而今,亲娘找到了,杀害亲娘的凶手却原来并不是官府,而是自己的亲爹。他就觉得亲爹够可恶够可恨;可往深处想想,到底还是官府更可恶更可恨。你想吧,自己和老爹都是土匪头子,都是朝廷和官府必欲清除的人物。任何时候,自己这样的人跟官府都是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官府啥时候能放过他?因此,他对官府的憎恨不但丝毫没有减轻,相反却愈加深重强烈了。因此,他在心里有了新的未来蓝图:老爹这笔账,自己不能做那等弑父劣种,不然在江湖上会站不住脚,良心也会受到谴责;但对官府的仇,只要时机成熟,一定要报,必须地,绝不含糊。倒是那个张文远,是娘和他的救命恩人,是需要自己感恩和回报的。
一想到张文远,他又觉得自己亲自带人抢了他家,原来是做了一件如此滔天大罪的事,这不是恩将仇报吗?此时便有了一种愧疚自责之感,暗自谴责起自己来。但细想想,他又庆幸自己的这次行动。试想,若没有这次行动,若抢的不是张文远家,若只抢了他家的财富和骡马没抢女人,或者抢了女人却只抢了黄花闺女,还能有母子相认的巧遇?他是不是这辈子都找不到亲娘?结论自然是肯定的。因此,这么一想,那愧疚自责之感反而悄悄溜走了。
这一瞬间,亲爹、亲娘、云娘、官府、张文远,在他脑海里走马灯一样快速旋转着缠绕着,慢慢成了一团乱麻,便仰天长叹起来。夫人见此情形,重重地叹了口气,挺了挺腰板,抬起脸来,看着他说:“大龙啊,老天有眼,让咱们母子和你兄妹在这里团聚了,我高兴,高兴啊。可眼下我这心里啊,乱糟糟的,一时也理不清。你是这山寨的总督,老大。你这里人多眼杂,我和你妹,还是先回俺屋里去吧,免得在这里给你添麻烦,惹人说闲话。我寻思,咱娘仨相认这事呀,就先别对外人说,对谁都别说,呵?我回去好好想想,你也好好想想,咱该咋着对外人交代?”
说罢,夫人就拉着云娘走了。大龙在门口望着娘和妹妹的背影,呆呆地站了许久。大龙觉得,此时娘的心情不只高兴,一定也麻乱得很。
大龙这种感觉不错。此时娘的心情确实够乱够复杂。找到儿子了,她喜极而泣;知道了老娘的归宿,她更加难过。苍天有眼,让她终于找到了儿子。本来,她在向军师两口打听清楚了大龙的身世、知道苦想苦盼了十八年的儿子就在眼前时,心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她决定不跟儿子相认。她是这样想的:只要见到了儿子,并且能跟儿子朝夕相处,她也就知足了,至于母子相认,公开母子关系,那会带来一系列的问题。最明显的一个问题是,天下人都知道大龙的亲娘已经死了,被宋江杀死十八年了,突然又在这里出现,岂不令人生疑,也会让大龙在山寨难以立足?那样,只会给儿子带来麻烦和害处,没有丝毫益处;而对儿子有害,对自己和女儿还能有益?正因此,她才决心不跟儿子相认。若大龙不派人去提亲说媒、急着跟云娘成亲,特别是后来大龙竟把云娘带到了他的屋里意欲生米做成熟饭,一下打乱了她的思绪,也强烈地冲击了她的头脑,她在强烈刺激和紧急情况下,为了斩断大龙对女儿的情思、从而保护女儿,仓促之下不得不揭开了这层窗户纸,不得不把真相亮给了儿子。
母女俩回到屋里后,夫人感到疲惫不堪,两腿像抽了筋,浑身虚脱了一般,便合衣躺在了床上,想静一会儿,睡一会儿。可闭上眼睛就看到儿子、女儿、母亲、宋江和张文远,心中乱成一团。毕竟,她读过书,识文断字。在那个时代,读过书的女人本就不一般,加上她从十二三岁就在京都等地以弹琴唱曲为生,经见的世面多,接触的人和事也多,因此,她的心思和处事能力,绝非一般女人可比。她在床上半睡半醒地躺了半天,经过一番思想上的挣扎和搏斗后,拿定了主意。必须马上办,不能拖拉,防止夜长梦多。于是,傍晚时分,她就让丫环把大龙叫到了她和女儿的屋子里。
大龙进门就叫道:“娘,您叫我?”
这一声“娘”,夫人的心就颤动了一下。但她并没应声。而是淡定地说:“坐下吧。我得跟你商量个事,一个关乎所有人的事。”